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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河南安阳到宁夏固原没有直达的车次。

8月25日，经过了郑州和西安的两次中转后，我终于一点一点地靠近这个陌生的地方。车上有很多宁夏口音，大多是中年男女，有一个年轻人背着一把吉他和我同时下车，我已开始喜欢和好奇这座城市。

到固原站时是凌晨四点半，车站周围漆黑的环境和古老的陈设让我和另外两位支教老师都在想，这里为什么不多装些灯呢？

我们支教的将台中学校长开车把我们接回学校，路上几位老师开玩笑说，路越走越黑，像半夜出去探险似的。公路两边不断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痕迹，直到天边破晓，校长说：“这就是将台堡镇，那里是将台堡红军长征会师纪念碑，旁边就是将台中学。”

我的困意全无。我们将在此支教一年，期待、紧张、忐忑，像傍晚山中的雾气，渐渐蔓延开来。

我希望看到他们求知的眼神，但害怕陷入自我感动的误区，又不知道一个“异乡人”会遇到怎样的问题。尽管脑海中已经预想过无数温馨或者尴尬的场景，但一经过教学楼，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。学校的设施比我想象中好得多，崭新的操场、干净整洁的教学楼，周围的环境并不比我的中学差。

宁夏西吉县将台中学操场

和校领导的聊天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即将要面对什么，他们热情又惋惜地说：“我们这儿是附近最大的中学，比较缺老师.......这里的娃娃家庭条件不是很好，基础薄、底子差......你们要多费心了。”

备课的时候，我努力回忆着自己的英语老师的语气和身姿，一口气准备了一个单元的内容。等到真正走上讲台，我已经完全没有个人的情绪了。他们是“新鲜的”七年级新生，我是“新鲜的”老师。从他们的眼神中，读出了他们的好奇，因为我是他们身边面孔中为数不多的年轻人。我并没有立刻告诉他们我是哪里来的，而是直接步入教学正题。

第一节课大家听得都很认真，我告诉他们要养成做笔记的习惯，字母要规范写，基础差的同学不用着急，我们慢慢学习。第一次收到作业以后，我发现他们大部分都写得很认真，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期待，所以我在上晚自习的时候奖励他们看一集《猫和老鼠》。当然，我要讲里面的英文单词和涉及的句式。我不知道他们最后能记住多少，但只要多一个同学对英语增长了兴趣，那就值得。

也许是因为性格倔强，也许是天真，我幻想着自己带的班可以考出一个年级第一，朋友调侃称我颇像“望子成龙”“望女成凤”的家长。此前我一直觉得，教学是最重要的事。所以尽管知道他们基础差，我仍然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，不会字母的先学字母，会字母的背单词，单词背会了背句子，根据不同学生的情况分层次提升。

然而，我逐渐意识到，教学并不是唯一的最重要的事。

我在办公室改作业的时候，旁边一位教语文的老师和我聊起天，她谈到自己班上的一名女同学。“我上课问她一个问题，她说她不认识字，我问一个都不认识吗，她点了点头。我非常惊讶，就告诉她，从今天起，每天认识八个汉字，会写四个汉字……”

还没等我反应过来，这位老师又接着说，“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认识，于是我课下又和她聊了起来。她说她从小和爸爸生活在一起，从来没有见过妈妈，五岁的时候见过一次姥姥……她爸身体也不好，所以她很小就要养活自己……”

我一时间哑口无言。我该怎么去面对学生？该去鼓励她吗，告诉她“有梦想谁都了不起”是不是太单薄了？我该让她再寻出路吗，告诉她现在去学一门技术或者手艺养活自己，那我们教育的意义在哪里呢？我该让她去向社会求助吗，那她的人生价值又在哪里呢？

而就在同一天，另外一名带九年级英语的支教老师对我说，她的学生告诉她，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英语，他们连西吉县都不出，也见不到外国人，学了也没什么用，考不上高中他们就回家养牛养羊种地。

学校门口的街道

下了晚自习，我和两位同行的支教老师出去散步。学校附近晚上没有路灯，漆黑的街道不知道尽头在何处，只有几辆汽车闪着灯偶尔经过。

我感到茫然。成绩不再是我想象中奋不顾身也要追求的目标，似乎有别的东西更加重要。可是，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？很多当地人都会问我们从哪里来，为什么来这个地方？我们总是笑着说，是来当支教老师的。支教老师，到底是来干嘛的？我开始不停地想这个问题。

有天我去上晚自习，经过一班的时候，有学生来问我：“老师，你是不是上一班的晚自习？”我说：“不是，我去二班。”他们一脸的不情愿，随即问：“老师，你能不能换一下，来我们班上自习？”我笑着摇了摇头。

其实，晚自习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作业，或者我来讲课，好像并没有什么“好玩的”事情。但是这么一点点反馈，也足以让我感到非常欢欣。他们或者喜欢英语，或者喜欢我，无论怎么样，都让我觉得他们在接纳这个“新老师”。在我改作业的时候，只要上一次的作业我留下“非常棒”的批语，那么下一次的作业一定也是非常工整的。我上晚自习时，竟然有同学拿着一本《初中英语必备单词》之类的教辅书来问我一些超纲的单词，这让我喜出望外。我在班里问有没有同学愿意邀请我去家访，下面举起了很多小手，还有声音喊“老师你来，我给你切水果吃”。另外一位支教老师谈到，她前一天还严厉批评了几个调皮的男生，第二天他们见到她还会主动分享自己的零食……

七年级二班的晚自习

这些生活中的涓滴，都在回应着那个问题。支教老师，到底是来干嘛的？除了教给他们一些日后大概率会忘记的知识，我们还要培养他们的德行，让他们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。我想，更重要的是，要让他们懂得感念人们之间的温情，而不成为一个冷漠的人。一盏灯之所以在漆黑的夜里能够使人消除恐惧，不仅因为它能够照亮前方的路，更是因为当你沿途再无亮光时，回头望去，那盏孤灯温柔地提醒着你，自己曾有过那样的温暖，它以茕茕孑立的身姿不断告诉你，不要怕，不要怕。

学生作文。

学生作文。

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，教语文的支教老师在群里分享了班上一名同学写下的作文，回忆了和上一届复旦研支团支教老师的点滴细节，让我们感动了很久。

晚自习结束了，一个个学生从我身边经过，说着“老师再见”，奔向自己的寝室。宿舍楼亮起一大片灯，隔着窗户可以看到学生们走动的身影。我想，这里已经有了很多盏灯，这里应该有更多的灯。

（澎湃新闻记者鞠文韬对此文亦有贡献）

（中国互联网发展基金会中国正能量网络传播专项基金资助支持项目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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